番外五·人生长恨水长东(下)

 浪淘沙
    番外五·人生长恨水长东(下)(1/2)

    此去又是四载。

    飞星盟九宫各司其职,薛明棠、白梨夫妻常年在外奔波,而明觉是庆安侯府出身,又曾在宫中戍卫行走,对京城里头三六九等的弯弯绕绕最为清楚,尤其了解萧家的一些部署,便主要负责京城内部事务,部下人员相比其余八宫要少,分散于百官侧近,对朝堂各方风向尤为敏锐,凡有风吹草动,皆在明觉掌控之中。

    薛明棠虽不擅武功,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,九宫之间素来相知不相通,明觉也从不过问本分之外的事情,与他来往最多者是同在京城活动的兑宫之主,其人长袖善舞,耳目遍布京中三教九流之地,正好跟明觉互补有无,双方合作了四年,算得上投契,兑宫之主曾邀他私下相见一叙,明觉思虑再三,终是推辞未应,此后便不再提了。

    随着飞星盟的发展壮大,萧家在暗处的活动频频受阻,号称从不失手的掷金楼更是在好几笔大单上铩羽而归,其余权奸党羽的把柄陆续落入宋元昭手中,永安帝也飞快成长了起来,外有宋元昭教他观政,内有殷柔嘉为他保驾……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,只要等永安帝年满十六,他们就会倾尽全力要求太后还政于君,拨乱反正,重振朝纲。

    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永安七年才过了一半,情势便急转直下。

    入夏,一封急报传进了京师——安州大旱,月余无雨,地无收,人相食。

    安州是关中要地,也是大靖西北部最紧要的产粮区之一,农田广且人口众多,一旦发生了这样重大的旱情,后果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更可怕的是,在发生如此大灾后,当地粮商趁机囤货居奇疯抬粮价,士绅好强以此兼并土地,一小袋粮食就能逼得饥民卖儿鬻女……百姓们闻之色变的灾年,对某些人来说却是牟取暴利的大好时机,天灾固然无情,人祸最为残忍。

    朝廷自是要赈灾的,可具体要如何施为,数日下来仍是悬而未决,须知那些大粮商背后多有皇亲国戚撑腰,士绅们虽自诩读书人,但他们与朝中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常言道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”,层层利害交缠捆绑下来,就算是办一件救人无数的好事,有了利字当头,这些人头顶屠刀也要冒死去将之搅黄了。

    只要朱门酒肉享不尽,路有冻死骨又怕什么?

    宋元昭连夜命人核查了安州附近所有粮仓的囤积数目,发现比账册上少了四成有余,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贪渎?他一面忍下怒气安排户部主持赈济,一面下令刑部彻查此案,同时让薛明棠出动人手前往灾区暗访,不可打草惊蛇,务必顺藤摸瓜。

    很快,以义赈为名率人深入安州的艮宫之主传回密信,安州境内凡有借此天灾大肆兼并土地、买卖人口的商贾士绅都被他查访清楚,在京的震宫、兑宫两部得此密函便立即行动起来,通过各种渠道手段调查这帮人在朝中的靠山,最终整合了一份名单。

    明觉这四年来一直住在方寸寺,虽时常有香客出入来往,但没人会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僧人多加留意,他白日里从伪装成香客的部下手里拿到了名单,入夜便换上夜行衣动身前往宋府。

    京城到底与安州不同,这一份名单若交了出去,势必引发轩然大波,路上必是不可能太平的,然而此事不宜大张旗鼓,明觉拒绝了部下跟随,他本就有一身好武艺,又得明净倾囊传授了武林奇功《宝相诀》,凡铁刀兵难伤毫毛半根,任是两手空空,也要远胜旁人。

    因此,当那一道寒光倏忽而至,明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,回掌抵住了刀尖。

    来人同样是黑衣蒙面,露在外面的仅有一双眼睛,此时已是宵禁,深巷里没有灯火照明,寻常人怕连出手都找不清方向,对方却能与明觉打得难解难分,甚至隐隐压他一头,若非明觉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,只怕已是遍体鳞伤。

    交手数十个回合,明觉愈发觉得此人招法路数熟悉非常,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想,本是一拳朝对方胸膛击去,硬生生收了三分劲,变拳为掌错开要害,却暴露了自己的空门,眼前只见一片冷芒如飞霜,刀锋没入了他的左腹。

    任何武功都不是没有弱点的,尤其是在《宝相诀》修成七境十四式大圆满之前,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罩门都不啻死穴,而腹哀穴更是最重要的罩门所在,倘使这一刀并非仓促反击,而是对准了穴位捅去,只消劲力一催,他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。

    然而,这点侥幸并不能让明觉感到安慰,他虽看不到流出来的血是乌黑色,但也觉察到了从伤口袭来的异样感,对方的刀上淬了毒,六境十二式的真气能护住他这身皮肉筋骨,却不能阻止毒药在血液里飞快蔓延。

    失去意识之前,明觉听到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耳边。

    他没有昏迷太久,两日便苏醒过来,明觉甫一睁眼就看到了守在自己身边的萧胜峰,阔别四年的父子重逢竟是在这般情形之下,他念过千万遍“阿弥陀佛”,却道不出一句“善哉”。

    险些亲手杀了自己儿子这件事显然让萧胜峰深感后怕,他这两日不眠不休,眼里满是血丝,看到明觉终于醒转,先是松了一口气,旋即沉下脸色,皱紧了眉。

    他道:“你没把那份名单带在身上,先行一步是为了引走埋伏,好让你的部下顺利把名单交到宋元昭手里。”

    明觉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,也说不清那一瞬的心情,竟是回道:“兵不厌诈的道理,是您当年教我的。”

    萧胜峰怒极反笑,他盯着大变样的独子,冷冷道:“那为父可曾教过你忤逆不孝?”

    明觉沉默片刻,闭目合掌道:“忠孝难两全。”

    “好一个‘忠孝难两全’!”萧胜峰站起身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在你心中,究竟何为忠孝?”

    明觉如那木头和尚坐苦禅,任凭萧胜峰好说歹说,能用的手段都用尽,竟不能让他再睁眼开口,不饮不食,不动不言,一连三日皆是如此。

    到了第四天明觉伤口复裂,余毒未清的身体也经不住虚耗,发了一场罕见的高热,看守忙将他的情况上报萧胜峰,当晚就有守口如瓶的御医赶到了这间位于平安坊深处的无名小院。

    化脓的伤口重新消炎上药,明觉毕竟有底子在,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,可当他这次醒来,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。

    萧胜妤十六岁就被选入宫中,除了封妃立后时的两次省亲,二十多年来安居深宫,即使摇身成为皇太后,她也不出宫城半步,如今居然微服至此,布衣荆钗掩凤仪,若非熟悉之人,哪能想到这就是当今贵不可言的太后娘娘?

    明觉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,不想萧太后还握着他的手,这一动便将她惊醒了,忙伸手压住他肩膀不准下榻。

    萧太后道:“你伤病未愈,御医说再不敢发一次热症了,快些躺回去歇着。”

    明觉轻轻将她的手拂开,余光一扫屋内,不见半个闲人踪影,只有萧胜峰抱臂站在一旁,目光沉沉地看向这边。

    他听着萧太后的温言劝慰,又想起她从前对自己的好,一时不知所措,低声道:“多谢太后娘娘。”

    萧太后抿了抿唇,手掌在他肩头轻拍两下,道:“此间无外人,你我姑侄乃是至亲,何必如此生分?”

    说着不等明觉回应,她又道:“人生悲喜无常事,当初你一去不归,你爹以为……白发人送黑发人,实在痛彻心扉。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,我跟你爹都是极欢喜的,心中若有什么郁结,待病好之后与我们仔细说说就是了,一家人哪来解不开的隔夜仇,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坏了骨肉亲情?”

    明觉听了这话,便知她是萧胜峰请来做说客的,他心下悲苦而口中难言,索性闭了眼,又要老僧入定起来。

    萧太后见他软硬不吃,眉峰微微上挑,忽然道:“今日早朝,都察院数名御史弹劾翟西巡抚李玟、水陆转运使蒋鹏举、安州知府管立钧等人贪渎不法,勾结商贾哄抬粮价扰乱市场,收受地方士绅豪强贿赂,以赈灾救民为名行中饱私囊之实……罪行累累,罄竹难书,此七人皆是城狐社鼠之徒,不按律严惩不足以平民愤。”

    明觉蓦地睁开了眼,他定定地看着萧太后,哑声道:“七人?”

    “你们交给宋相的那封名单,上面远不止这七人。”萧太后淡淡道,“淮王殷杰、户部尚书马成安、鲁国公张茂、兴宁侯赵启康……以及庆安侯萧胜云,这些人皆名列其上,且牟利巨大,但御史们只字未提,宋相位列朝班之首,亦无异议。”

    这一番话说完,明觉又是许久没有作声,萧太后却有了浓厚谈兴,道:“宋相手里有名单,再据此针对目标搜罗证据,纵使不能将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,也足以敲山震虎,你可知他为何要留下偌大余地?”

    明觉道:“宋相行事,自有理由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就替他把这理由告诉你——在这朝堂上,水至清则无鱼,谁若不给人留余地,谁就没了退路,连我也是如此,人都有私心,不过多少之分罢了。”萧太后意有所指地道,“正则,我若是没有记错,先帝当年也曾教你‘身心由己,不可为旁人之欲驱行’,你有一腔赤忱,却无火眼金睛,焉知旁人是否表里如一?”

    论口舌犀利,萧太后远胜过萧胜峰,明觉能对父亲的训斥责难充耳不闻,却无法做到对她的话无动于衷,尤其他不仅看过了那份名单,还经手过从灾区送来的暗访密报,字字句句皆是百姓血泪书成,即便佛门中人戒嗔戒怒,他的心到底还是血肉长成,经文难度万千冤魂,生人又凭何替亡人择进退?

    萧太后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,她不能在宫外久留,亲手端了药给明觉喝下,便在萧胜峰的护卫下离开了,这次带走了所有看守,只留下了一套崭新的衣鞋。

    明觉撑起病体,没有回方寸寺,径直去了宋府,抵达时天色未亮,而书房内烛光不熄,宋元昭亦未寖。

    那一晚,名单被震宫的部下送到了宋元昭手里,明觉却没有如期而至,他便晓得是出了事,这四天来凡是留京的飞星盟成员都在设法找他,偏偏无迹可寻,好在明觉自个儿回来了。

    宋元昭连忙让人坐下休息,正要唤管家请医,却被明觉阻止,他犹豫了片刻,道:“贫僧见过家父了。”

    闻言,宋元昭面上并无惊色,显然对他这些日子的去向有所猜测,明觉便隐去了萧太后出宫一事,将其余的悉数说了,而后问道:“宋相既知是哪些人勾结士绅豪强残害百姓,手中又有证据,为何不将他们都揭发出来?”

    宋元昭哪能不知明觉的脾性,当下也不隐瞒,反问道:“依你之见,这一次安州大灾,天灾人祸各占五成,而天灾无可为,人祸犹能治,若不从严惩办,将来人祸亦无穷尽也,是吗?”

    “贫僧拙见,请宋相赐教。”

    宋元昭苦笑,却是从书案上抽了一本薄册给他,道:“你看,这是朝廷今岁核算钱粮的账册——自靖北之战尘埃落定后,我大靖已有七年未兴战事,天下大体承平,虽是偶有灾厄发生,但还算得上风调雨顺,可这流民仍有数十上百万之多,很多上好的田地也改种粮为植桑,你道为何?”

    明觉一愣,便听宋元昭道:“因为农田丰收,谷物价跌,商贸兴。”

    他像是在说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,丰收是喜事,粮食价低、物流繁茂也是喜事,这意味着百姓们能以更低廉的价格购买粮食,种庄稼的老农也不必害怕饿死,偏偏这样的好年景,老百姓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。

    究其原因,不过是粮多则贱,而这天下大半土地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,他们从来不怕吃不上饭,只怕赚不够银子,可这些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往往一毛不拔,隐户隐田的阴损法子屡试不爽,沉重税赋还是压在那些劳苦百姓身上。

    祸根不在天灾人祸,而在于土地兼并和陈规旧矩。

    “……您是想要改税制?”

    明觉陡然明白了什么,再回想那被弹劾惩办的七个人,他们在名单上不过位于中流,但其所处的位置无不重要,这厢腾出了空缺,自有干才顶上,而这些补位者,八成都是宋元昭看好的人了。

    朝堂上党派林立,任何一个重要差事都足以让人抢破头,若在以往,宋元昭如此安插自己人必将面临不小阻力,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,一切都顺理成章。

    宋元昭听了也不置可否,明觉心里却是肯定了,沉默良久才道:“宋相,本朝虽未明令禁止变更祖宗之法,一些旧时的政令确实与当今天下不适应,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古往今来,凡涉及变数,无有不流血成河的。

    宋元昭的变革之心不是朝夕而起,他的老师就曾说动太宗皇帝在西洲府进行过一次大刀阔斧的尝试,可惜收效甚微,还遭到朝中政敌的打压,待先帝登基,其师便被迫致仕,不久郁郁而终,年轻的宋元昭也被贬至地方,后来凭政绩重新位列朝班,说明就算是先帝这般英明的君主,对此也是讳莫如深。

    “恕贫僧直言,有些事情始终没人敢提,更无法贯彻实施,这并非庸碌无为者众多、深明大义者寥寥的缘故。”

    宋元昭深深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有伤在身,勿要为此徒劳心神,等修养好了再议不迟。”

    明觉魂不守舍地回了方寸寺,他无故消失四日,僧众们险些就要报官寻人,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,老主持本欲说教两句,见他脸色难看,不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,只得长叹一声,让他回房躺着,不许人打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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