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五·人生长恨水长东(上)

 浪淘沙
    番外五·人生长恨水长东(上)(1/2)

    “入吾佛门者,须得皈依三宝,且持五戒,汝当细听慎思——

    “一皈依佛,觉而不迷;二皈依法,正而不邪;三皈依僧,净而不染。

    “五戒者,一曰‘不杀生’,二曰‘不偷盗’,三曰‘不邪淫’,四曰‘不妄语’,五曰‘不饮酒’……

    “斩尘缘,净六根,至形寿终,可否?”

    荒山古寺,一炷清香。

    明净左手立掌,右手持剃刀,低头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年轻人,而那人只是沉默,片刻后缓缓抬头,风将袅袅青烟吹散,模糊了眼眸。

    “可。”

    明净与他无言对视,轻叹一声,于是剃刀落下,从此世上多了法号“明觉”的年轻僧人。

    然而,斩得断的是头上烦恼丝,斩不断的是心中千千结。

    明净居无定所,明觉便也随他云游四海,说来实与先前别无两样,明觉大多时候仍是沉默寡言的,他天资过人又悟性奇高,不论明净传授的是经书要义或者武学经典,俱是过目不忘、入耳铭心,一年修行抵得上旁人十年苦功,饶是见多识广如明净也不由得为之惊叹,也正因如此,他对这个师弟愈发上心了起来。

    二人朝夕相处两年,明觉从不提自己的前尘过往,明净也未曾刨根问底揭人伤疤,但他看得出来明觉纵使遁入空门,其心中仍怀忧愤,这一股郁气若不得消解,只怕终有一日会伤人伤己。

    “师弟,乱世社稷难安,百姓民不聊生,于是出家者甚众,此为何故?”

    “一则我朝律令许出家人不纳税、不服役,二则世人敬奉,天地鬼神、心向缥缈福报,故有逢凶遇劫而不堪受者,舍家出世以求解脱。”

    “似此之人,昼夜诵经礼佛,莫有一日懈怠,可成正果?”

    “有人眼观红尘而心上无尘,亦有人口中念佛而心中无佛,是以欲成正果者,必得先正其心,否则人在青灯古佛前,心在滚滚红尘中,修行不过一场空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师弟你呢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妄想时,一心是一佛国;有妄想时,一心是一地狱(注)。师弟,那日剃刀落下之前,你心中所念的是佛经,还是尘缘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如今北疆战事既定,天下休养生息,各地多有僧道还俗归家,而你分明牵挂红尘,却要投身空门,不过避人、避世、避心魔罢了。”

    自始至终,明净的语气都是不轻不重,话也说得不急不慢,可这一字一句听在明觉耳中,犹如犍稚一下下击打着木鱼,于心间荡起绵长不绝的回响。

    他竟是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言至于此已觉深,明净心中暗叹,盘坐在不远处的树下闭目休憩,将这长夜与篝火都留给了明觉,他眼中映着火光,手里拨动着念珠,火光越来越暗,念珠也转得越来越快。

    当日,他双掌合十跪在佛前,垂首等着明净代先师空见为自己剃度,不可谓心不诚,可在那片刻的沉默里,杂念如野草生于荒原,他的确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,比如那个已经被他抛弃的名字——萧正则。

    萧正则是平康八年生人,出身于当今如日中天的后族萧氏,虽为二房庶子不甚光鲜,但已胜过了寻常子弟不知凡几。

    他与生母无缘,自幼未见其面,而他生父萧胜峰的正妻早于数年前就难产去世,从此不再续弦,一年到头多是在外奔波劳碌,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带回了个孩子来。

    无人知晓萧正则的生母是谁,萧胜峰一字不曾提及,只道这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,族老主持了滴血验亲的仪式,又见稚儿眉眼间颇有熟悉影子,思及萧胜峰这些年来的功劳苦劳,便爽快地认下了此事,使萧正则顺利成为了庆安侯府这一代的庶长子,那会儿萧正风还没满月,嫡长子萧正德年纪尚幼,尽管祖父萧长荣不甚喜欢这个庶孙,但也不会苛待,他的日子算是好过。

    萧胜峰性情严肃,自是做不成那等嘘寒问暖的慈父,自打儿子五岁开始,他便亲自教导其文武艺,使萧正则在舞勺之年就习得了一身好本事,又在校阅里拔得头筹,被亲至都督府巡视的平康帝一眼看中,破例点其入骁骑营,从而在同辈的世家子里脱颖而出。

    圣旨传入府中当日,宫里的萧皇后听闻喜讯,也命人送来赏赐,仅一根青玉簪,却是她娘舅留下的遗物,非亲近爱惜之人不可得,此已胜过万金。因此,萧正则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青玉簪,又忍不住想起过去种种——这位皇后姑母虽是久不出宫,但每岁赐给府中子侄的东西从来不曾少过自己那份,即便按照礼制比萧正德、萧正风二人削减了些,用心有过之而无不及,他小时候被铁砂烫伤,还穿过对方亲手做的雪绸衫呢。

    萧正则练武勤奋,难免磕磕碰碰,他将那根舍不得佩戴的青玉簪藏在匣中,想着有朝一日把它传给自己的后人,如此代代相传,方才不辜负皇后姑母这番心意,可惜时不过月,庆安侯萧胜云过寿,他穿戴一新再佩上这根青玉簪以表敬重,却在起身贺寿时被倒酒的婢女撞落了玉簪,一声轻响,玉碎难全。

    老侯爷萧长荣去世刚满三年,这场寿宴是出孝也是对萧胜云袭爵迟来的庆贺,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,席间出了这样的事,萧胜云当即拉下了脸,待到宴后宾客散尽,那婢女就被拖到后院里受罚,指头粗的藤鞭蘸水打下去,侯夫人说了句“见不得血”,这鞭刑便不会让人立时皮开肉绽,只让人生不如死。

    世子萧正德看过一阵,嗤笑了声便拂袖而去,萧正风倒留在原地继续看着,等萧正则从前院赶过来,正好对上他满含恶意的挑衅笑容。

    萧正则自幼习武,区区一个婢女如何能撞得他晃身落簪?在那电光火石之间,他知道是站在身旁另一侧的萧正风出手暗算了自己,这婢女不过是无辜受累,场上其他人未必都没瞧见,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了睁眼瞎。

    萧正风打小就与他争来斗去,唯有这回萧正则动了真火,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出来,只是救走了那名婢女,把碎玉放回原来的匣子里,从此不见天光。

    数月后,校阅名列第二的萧正风也入了骁骑营,按规矩下场试武,萧正则主动请缨出战,生平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规劝,硬生生打断了这厮两根肋骨,哪怕回家不辩不躲地吃了三十鞭,也只是还了脸色难看的萧正风一个笑容。

    嫡庶之争素为家族忌讳,萧胜峰得知此事后叹了口气,很快动用职务之便将萧正则安排进了宫里。萧正则年纪虽轻,但出身不低,又有一身被平康帝金口玉言称赞过的本领,他很快成为一名天子亲军,负责戍卫宫中。

    许是因缘注定,亦或自然而然,在那巍峨堂皇的宫城之内,在那不被正传野史所载的平凡一日,萧正则与殷柔嘉相逢初识了。

    华容长公主年方二八,貌若春花而性如烈火,恰有西域使者进贡了红鬃宝马,平康帝难得起了兴致上马一试,不料这马桀骜非常,若非皇帝弓马娴熟,怕要被它甩落踢踏,彼时萧正则疾步赶去勒马护驾,忽听“扑哧”一声,竟是一身明艳宫装的公主无畏上前,双手抢过御刀,眼也不眨地刺入了马腹。

    萧正则护住平康帝,血溅了他半身,他略一眯眼便转过头去,只见殷柔嘉卷了衣袖擦拭脸上血迹,胭脂红如血,血比花更艳。

    一惊之后,平康帝龙颜震怒,顾不上发落那些护驾不力的侍卫,先将冲动的华容长公主训了一通,殷柔嘉抹干净了血迹,螓首微垂静听父皇责骂,丝毫不见方才手起刀落的雷厉模样,等平康帝怒气稍缓,她才反问道: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子女,不敢不珍惜万分,然父皇之于儿臣同样重要,乌鸦尚有反哺之意,儿臣安能目睹父皇遇险而落于人后?”

    殷柔嘉这番话说得实在动人,既让平康帝转怒为喜,又不着痕迹地为侍卫们求了情,并非他们不够忠心护主,而是公主救父心切,两者实不可相提并论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死马很快被人拖了下去,在场众侍卫皆受惩罚而免于重责,萧正则更是有功无过,他本就是萧皇后的子侄,早先又得过皇帝青眼,这下直接被提拔到了平康帝身边随行护驾。萧氏能有今日风光,出了个皇后是其一,家族里人才顶用是其二,平康帝将萧正则召到身边,原本只是一时兴起,却在亲自考校一番后改了主意——帝王心是海底针,平康帝既提防勋贵外戚,又想着眼下正值用人之际,实不能放任自流,若能一手培养出个可信可用的人,一来防范后患,二来待太子日后克继大统,也是大有裨益。

    于是,萧正则虽非科举入仕,但也成了实打实的“天子门生”。

    殷柔嘉得知了此事,一早就兴冲冲地拉上太子来堵他,彼时萧正则刚上值,心里还琢磨着平康帝昨日赐给他的那册孤本,听到前方传来轻快且疾的脚步声,他抬头看去,朝霞般昳丽的颜色就此沉在了眼底。

    “听说父皇收了你做学生,那你要叫我一声‘师姐’,否则我是不放你走的。”殷柔嘉笑得眼如月牙,太子在旁扶额摇头,脸上倒也带着笑。

    君臣有别,这自然是于礼不合的,但周遭别无外人,萧正则对上殷柔嘉的笑靥,忽然发现她脸颊两侧各有一个梨涡,笑起来时烂漫又醉人。

    他如被明霞迷了眼,又像是凭空喝醉了酒,神使鬼差般轻声唤道:“师姐。”

    那是平康二十二年,他十四岁,少年意气,风华正好,一如那东升的太阳。

    然而,旭日终成夕阳,好景总是不长。

    平康二十六年八月,靖北之战到了最关键的时候,平康帝命太子监国,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,十八岁的萧正则亦在行伍之中,他是轻骑校尉,领着骁骑营的精锐骑兵在北疆纵横来往,击敌于荒原群山之间,战功可谓惊人,但在两国交战的时候,一人之力固强而穷,当前方传来靖军溃败、乌勒大队取道雁北关南下逼近宁州的噩耗时,若非天子亲自坐镇中军,只怕已是兵心大乱。

    敌军从雁北关奔袭宁州,最多五日就可兵临城下,兵部尚书刘宾请帝回军,大将军张怀英也主张坚守缓攻,而平康帝盯着舆图沉吟半宿,将萧正则召到面前,手指宁州城外两百里处的一处山谷——乌勒人行军以杀掠为主,其要诀在于‘快’字,故而他们每每大举出兵,都要提前在战略要地布置好秘密营地,借助叛贼和奸商的手段囤积各项辎重,而那里地势险峻,环境极为复杂,探子冒死传回情报,十有八九就是这儿了。

    如今敌军在雁北关经历了一场大战,虽是得胜也伤损不小,急行军至宁州地界前必先整顿补缺,若能抢先一步毁掉这个据点,敌军势必放缓攻势,而靖军也有了反攻战机……问题在于,来得及吗?做得到吗?

    说完这番话,华发已生的平康帝咳嗽一阵,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正则,后者难得犹豫了半晌,却不是贪生怕死,而是在心中疯狂推演行动成败,最终单膝跪下,垂首领命。

    除却自身,萧正则只带走了十六人,偷袭这种事人手贵精不贵多,退一万步讲,就算功败垂成,能少几个人送死、多留下些有用之身,那也是好的。

    万幸探子的情报无误,十七个人分成三路潜入敌营,引诱、扰防和突袭等三步行动一气呵成,沉寂的山谷里炸开了轰隆巨响,破晓前的夜空先一步被熊熊火光点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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